
【文韻·暖】最后一棵棗樹(散文)
我在尋找一棵棗樹最早的出處。最初,它只是一個不起眼的、裂開的果核,就躺在濕潤的沙堆中。
前幾天恰好下了些雨,溫?zé)岬年柟馔高^沙層,果核貪婪地吸收著水汽。棗核終于露出了嫩芽,正等待著有心人的出現(xiàn)。
七旬的老人,恰好在整理沙堆時發(fā)現(xiàn)了它。起初,老人對它的生機(jī)卻不以為然,隨手一拋,它就落在不遠(yuǎn)處河邊的斜坡上。
身下的土質(zhì)是它喜歡的疏松土質(zhì),第二天一場雨又親撫了它。被雨水牽動的土壤,恰好溫柔地覆蓋了它的身子。
它喜歡這種輕柔的包裹,這里的環(huán)境適宜它生長。很快,它從幼芽長成了一棵小樹苗。
開始,它還不起眼,和一些野草長在一起,生怕有人一不小心把它和草混為一談,連根拔起,除之后快。
它只好努力地生長,漸漸地成了小草們的仰望對象。
老人在河邊鋤草時發(fā)現(xiàn)了它,猶豫了一陣,還是留下了它。老人覺得這是難得的緣分,從棗核長成幼苗并不容易,除了自身的生命力要強,還需合適的生長環(huán)境,溫度、濕度、土壤、埋置深度,哪樣都得恰到好處。
一天天過去,成長的小樹苗漸漸高過了老人的身子。
老人并沒有多么精心地照料它,只是將它身旁的野草處理干凈,順手的時候給它施施肥。除了這些,小棗樹終于有了一場生命的儀式——老人請來懂行的人給它做了嫁接。來的人是個年輕的帥小伙,他的目光很銳利。嫁接完,小伙說:“這樹在河的斜坡上,將來采果子倒是麻煩的事?!?br />
除草、施肥、打藥驅(qū)蟲,在棗樹的成長中,老人的時光一天天地少去。
有一天,棗樹終于聽了老人的話開花了,只是結(jié)了幾個少得可憐的果子。
老人拍了拍棗樹的軀干,發(fā)現(xiàn)它比預(yù)想中粗大了許多。
鮮有人注意這樹上的幾顆棗子。沒有多高的樹,果實成熟時,老人摘下了成熟的果子,有好幾十顆。老人并沒有親自品嘗,只是分給兩個相遇的孩童。
看著孩子們吃棗后的笑容、蹦蹦跳跳的樣子,老人說了句:“年輕真好。”他的目光從孩童身上轉(zhuǎn)向棗樹時,他臉上的笑容開始有了一點點冷意。
這一年,老人不顧兒女的反對,買來了一條小船。小船停在棗樹不遠(yuǎn)的地方。兒子眼中,老人沒什么事可干,除了刮大風(fēng)下雨,老人就會撐著小船出發(fā),選擇釣魚的位置,打窩、布餌、垂釣。小船在水里最易產(chǎn)生動靜,老人有辦法,兩枝竹篙在船兩側(cè)插入深泥,將船緊緊卡住。這條河,能釣到很多魚的地方并不多。但就像哥倫布也會發(fā)現(xiàn)新大陸,老人偶爾也會找到絕佳的釣點,豐收而歸。
棗樹瘋狂地生長,老人埋怨自己為了釣魚,忽略了棗樹的長勢。棗樹軀干有些向河心傾斜。老人決定修整下棗樹生長的斜坡。至于調(diào)直棗樹的軀干,他已經(jīng)無能為力了。
老人在棗樹周邊不遠(yuǎn)的一些位置,將土壤和一定配比的石子與干水泥混合,并盡他所能地夯實。這里的斜坡看似穩(wěn)固了不少。兒子不理解父親的行為,嘴里吐著閑話:“看你這架勢,沒有你,難道這棗樹還能‘翻天’了不成。”
棗樹結(jié)果的第三年,老人看著滿樹的紅果子,笑了。心想著這么多的果子,一家人怎么也吃不完了。
老人的身體,并不能吃多少甜的,更何況老人的牙口不好。可老人依舊很興奮,他總對身邊人炫耀自己的先見之明。
他的先見之明,還有老人買了那條小船。高大的棗樹,摘棗成了難事,小船這時派上了用場。老人并沒有將棗樹占為自家私有,村里的許多孩子,都會撐著小船,來到棗樹的位置。由于棗樹身子的傾斜,站在船上就可以摘到低處的棗子。等低處的棗摘完后,再用竹篙敲打高處的棗子。不斷有棗子掉到船上,有的掉入水中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撿撈“戰(zhàn)利品”對孩子來說,是異??鞓返氖?。老人的船不大,容納兩個人剛剛好,三個人就顯得擁擠。每次小孩來“打”棗,老人都要讓大人帶著,往往都是大人操控小船,小孩收獲快樂。每次打棗也不白打,會分一些給老人。老人看著孩子高興的樣子,會和孩子聊上幾句家常,也常常摸摸小孩的小臉,輕輕拍拍他們的身子,拉拉他們的小手,時光仿佛在此刻也變得柔和起來。
老人自己不食棗,就將分來的棗留給兒子、兒媳以及自己的寶貝孫子。老人的孫子也到了要成家的年齡。老人常說:“你看棗樹都結(jié)果了,你還沒個正形,媳婦八字還沒一撇,我這把年紀(jì)了,還想給你們帶帶孩子呢!”孫子只是敷衍兩句,他不愛聽這些話,只愛老人給他的棗。
孫子說:“這棗怎么都比村里其他棗樹的棗大,也比它們甜。”老人說:“都虧河斜坡的土質(zhì)好,水分足。”他沒提自己也付出了些,就這點付出沒必要拿在嘴上說。
老人的兒子、孫子記不清棗樹長了多少年,只是看著棗樹的身子不斷地擴(kuò)張。河流漲水的時候,低掛的枝葉也會乘著風(fēng)和河水發(fā)生點“曖昧”。
這一年,老人或許忘了鋤草了,也忘了給棗樹打藥了。棗樹雖然和往年一樣大豐收,只是樹上多了些毛毛蟲,但這些毛毛蟲對棗樹的危害有限。
也就是這一年,老人開始總是咳嗽,常常氣喘。天暖的時候,他就坐在棗樹旁對著河水發(fā)呆。那個小船離他不遠(yuǎn),卻成了水里的孤獨,再也載不動老人的身子,行到更遠(yuǎn)的地方。
老人的漁桿很難再拿出來了,偶爾小輩們空出時間有興致了,會拿著漁竿去釣釣魚。只是他們一直在抱怨,這河里的魚怎么越來越少了。
直到有一天,老人的孫子帶著對象回來了,聽說孫子很快要結(jié)婚了。老人催他們快點結(jié),孫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的時候,從沒有做過手工活的老人,縫了一個迷你紅布包,里面放入兩顆又大又紅的棗子。除此之外,還包了一個鼓鼓的大紅包,一起交給了女孩。
女孩攙扶著步子都難走穩(wěn)的老人,說著感謝。老人催她打開紅布包,女孩看到兩顆棗子時,臉上頓時紅嘟嘟的。
很快一對新人結(jié)了婚,只是剛結(jié)婚不久,老人就病倒了。醫(yī)生說老人的病已拖了很久,腦部已開始水腫了。老人在病床上疼了兩日,他想保持最后的安靜,努力用充滿抓痕的被子蓋住身體的疼痛。他讓兒子把棗子壓碎了泡在茶水里給他喝,或是暗示自己這是止痛的凉藥。兒子沒問原因,只是照做。老人不愿呆在醫(yī)院里治療,他只想回到自己的老屋。最終他躺在老屋的床上,手中握著的棗子,成了他臉上最后的一片笑容。
有人說,臨死之前,他一直念叨著自己的老伴,他的邏輯有些混亂,他說自己的老伴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,小姑娘最喜歡吃棗了……
老人走后的第三年,村里在夏天發(fā)起了大水。洪水侵襲時,那棵老樹在斜坡上已不再穩(wěn)固,它一頭栽進(jìn)了河里。而那個小船的船艙,要不是孫媳婦想到刮水,也會沉沒在水中。
棗樹這一年完成了它一生的宿命,除了我,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想起,它生于何年、卒于何年。
洪水最終退去。我想到這樣的場景:一顆棗核落在棗樹的生長處,它的旁邊是被鋸子擦亮的棗樹年輪。
這樣的結(jié)尾,張力十足,讓散文在生死中完成循環(huán)。
前者是果核的原始形態(tài),后者通過年輪完成生命的完整記錄。最后生命在毀滅中孕育新的可能。
